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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远的地方,远到他曾经丢了她的江边。而这天他从下了夜班就睡觉,多鹤连他进厕所、倒洗脚水的声音都没听见。他从上午八点一直睡到下午六点。多鹤那时把两个儿子安置到饭桌上吃晚饭,见他睡得鼻青脸肿,从大屋出来,拖泥带水地拉着两只脚进了厕所。他根本没看见多鹤似的,儿子叫他他也不答理。等他从厕所出来,儿子又叫他,他扶着门框转身,似乎他睡瘫了,现在站着便是立着的一摊泥,不靠门框他非塌不可。

多鹤叫了他一声。多鹤叫他很特别:二河。她十多年前就这么叫,饿亥、饿孩、二河。小环纠正过她多次,后来笑道:二河就二河吧。她担心自己叫不准,所以尽量少叫,叫了,就证明她迫不得已,急眼了。

他一摊泥地靠在那里,眉毛上面一大摞褶。

“我累死了。”他说。

她受了惊吓那样看着他。他受过刑?他受了什么样的惩罚?他眼睛里有那么多疼痛。这时门锁开了,小环进来,带回从食堂买的三合面馒头和粥。在食堂工作除了打饭分量不亏,什么姥姥的好处也没有。小环牢骚冲天:这他娘的炒茄子还叫炒茄子?个个茄子都他妈怀孕八个月,一包子儿!小环老样子,刻薄越来越办不下去的大食堂。好像什么都没变。张俭直接回到大屋,又去睡了。

又过一个礼拜,张俭还是大睡特睡,似乎要把他跟多鹤幽会耗掉的精神、体力好好地睡回来。他偶然跟多鹤说话,就是大孩真能吃,五岁能吃两个二两的馒头!要不就是:二孩又往楼下尿尿了?楼下刚才有人骂呢!或者:我的工作服不用熨!厂里哪儿都爬哪儿都坐,一会儿就没样了!

多鹤总是看着他。他从来是装糊涂,假装没看懂她目光里有那么多话:你打算怎么办?你不是说过你爱我吗?你把我的心领出去,你倒回来了,可我的心野了,这么小的地方关不住它了!

他再也不给她约会的暗示。她跟他打暗号,他也装看不见。她打暗号是要他跟她面对面地给她一句明白话:厂里究竟把他怎样了?小环是不是知道了?他们从此就这样,回到半生不熟、不明不白的关系里去?

这个春天来得早,矿石场四周都绿了。多鹤坐在一大群吵闹的家属中间,听她们给她保媒,听她们向她打听保养皮肤的秘密。多鹤总是在她们的话讲完半天,才大致明白她们在讲什么。等她大致明白某个女人在讲脸上搽的粉时,那女人已经上来了。等她明白那女人往她跟前走是什么意思时,已经晚了,那女人伸了一根手指在她脸上抹了一下,然后看看自己指尖。多鹤这才明白,一帮女人打赌,说朱多鹤搽了粉,所以伸手抹一下,看看能不能抹下一点白。87book。com 书包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小姨多鹤 第七章(3)

多鹤愣愣地看着这一群三十多岁的女人。

家属们都斥责那个伸手的女人。不是真斥责,护短地玩笑地说她见人老实就动手动脚!

那女人说:“哎哟,好嫩哟!不信你们都来摸摸朱多鹤的脸皮子!”

女人们问多鹤能不能摸。多鹤正在想,她们不会那么过分吧?女人们一人一只手已经上来了。多鹤看着她们一张张嘴都在说话,说的是好话。多鹤自己也摸了一下被她们摸过的地方。等多鹤走开,家属说朱多鹤就是不对劲,问她的脸让不让摸,她站得毕恭毕敬地让你摸。

多鹤头一个爬上回家属区的卡车。刚才家属们的举动让她更觉得孤独。她戴着跟她们一样的草帽——一年的风吹日晒,和她们一模一样的破旧;穿着跟她们一模一样的帆布工作服——都是丈夫们淘汰的,因此全都又肥又大,但她们永远从她身上看出异样来。

卡车开动了。每一个沟坎卡车都把她和所有女人抛到一块儿,挤得亲密无间,但她感到她们的身体对于她的抵触。在和张俭相爱之前,她从来没有想过她要融入一个中国人的社会,要中国人把她作为同类来认识。她甚至没有觉得孤独过。她有她的孩子:她为自己生养出来的一个个亲骨血——那些身上有一半竹内家血脉的亲骨血。她曾经想,只要他们围绕着她,就是代浪村围绕着她。但是这些都变了。她一生相托地爱上了张俭,似乎他是不是她孩子的父亲,已无关紧要,已文不对题,要紧的是,她在这块异国国土上,性命攸关地爱上了这个异国男子。两年多时间,她和他私奔过多少次?她再也回不到原地了。她秘密建立起的代浪村毁了。是她自己毁的。因为她渴望这块生养张俭的国度接纳她,把她不加取舍地融进去。因为致命地爱上了张俭,她不加取舍地接受了他的祖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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