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部分 (第1/4页)

少校找人给这个房间生了火,十字架的影子和叶普盖尼的影子重叠到了一起。

“你想用多久都行,少尉”。乌曼诺夫临走时这么说道。他带上了门,然后调侃得补充了一句“我得去让廖莎准备一下。”说着,他看着叶普盖尼有些审视的眼神,耸了耸肩:我和您的犯人处得还不错,亲爱的少尉,廖莎是一个很善于交朋友的人不是么?

叶普盖尼转过身去,不再说话。他面向十字架,背对着房门站立着。过了一会儿,他听到有人打开门,那人走了进来,站在他身后。

叶普盖尼没有转身,恐惧和渴望在他身体里打架,就像白海上互相撞击的冰凌一样剧烈。

直到那个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都不给我一把椅子坐吗?少尉,我的腿脚可不方便。

叶普盖尼转过身,扔了一把椅子过去。他又见到了那个熟悉的混蛋。

如阿列克谢自己讲的那样,他的右脚稍微有些不灵便了,他有些随意地坐到了椅子上,带着满意的笑容看着叶普盖尼。

叶普盖尼拼命地从眼前这个人身上挑出令人反感的地方,阿列克谢的线条变得坚硬和粗糙了,阿列克谢的脸色因为风雪变得暗沉了,阿列克谢的皱纹变多了,阿列克谢的衣服丑陋而臃肿、阿列克谢金棕色头发里已经有了白发……但是叶普盖尼不得不悲哀地承认,此刻的阿列克谢依旧强烈地吸引着他,甚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还要可怕,此刻他败坏的心脏跳动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剧烈,腐朽的血液比任何时候都要翻腾得厉害。

阿列克谢显然是特地把自己收拾过了再来见他,脸上干干净净的,头发也梳理得很整齐,那双灰绿色的眼睛经历了八年的岁月,依旧神采奕奕。

阿列克谢依旧是那么骄傲。

阿列克谢依旧把这次会面当做一次约会。

叶普盖尼拖了一把椅子坐到了阿列克谢对面,映着熊熊的炉火,他们就这么对坐着。一个穿着制服的高贵的金发军官,一个穿着囚衣的卑微的棕发罪人。

在长久的沉默之后,叶普盖尼终于开口了:你一点都没有变。

阿列克谢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像是欣赏一幅油画:你变了,热尼亚。

说着阿列克谢挑起嘴角:你变得比我记忆中更好看了。

他这种态度让叶普盖尼觉得荒谬。过去八年叶普盖尼过得像是一场白日的梦魇,而始作俑者却依旧像是这个世界上最快活的人一样坐在他对面,没有愧疚、没有痛苦、没有忧伤。

叶普盖尼都要怀疑自己才是那个在冰雪之地被流放了八年的人。

叶普盖尼用手撑住额头,沉着嗓子说道:我去看望了沙夏。

阿列克谢收起了笑容,俯身向前盯着叶普盖尼的眼睛:热尼亚,你只看了沙夏一小会儿,我看了沙夏八年。

叶普盖尼微微的颤抖了一下,他极力保持着表情的平静。

说着阿列克谢轻轻地跺了跺脚:热尼亚,从这个审讯室往下有一间一间的囚室,大概只到我膝盖这么高,关在里面的犯人,一年之后就不会再有挺直的脊梁,我看过一个年轻的孩子被从里面抬出来,可能还不到二十岁,死去的时候是蜷缩的,像一个婴儿。如果你渡过白海,去到西伯利亚的矿坑里,你还会看到更多像这样年轻的孩子,他们很快就不会再有干净的呼吸,一点点被磨损掉生命。但是很奇怪,在西伯利亚,很少有人主动放弃自己的生命。逃避自己选择所带来的后果是一种懦夫的行为。用漫长的承受来表示不后悔,我们就是这么一个奇怪的民族,热尼亚。

夕阳、鲜血、子弹、审讯室、绞刑架、流放者的脚印、雪地上的母亲们、海边的墓碑、妻子们、阿伯特的小木块、墓园的烈酒、年轻的尸体……八年的细节撕咬着叶普盖尼,他感觉自己被抛进了白海的中央,冰凌都快进入到血液里。

叶普盖尼现在可以完全确认这一点了——他和阿列克谢之间,他才是那个被流放了八年的可怜人。他在冰雪中跋涉了八年,身前身后茫茫一片,谁也看不到,孤独而冰冷地走了八年。而这一切并不是他的过失,是阿列克谢以热情为名的自私把他拖到这种悲惨的境地。阿列克谢为了自己心满意足的人生,不惜让他被判处这样漫长的徒刑。

叶普盖尼站了起来,凶狠地看着阿列克谢在火光中的脸。他看向这个无耻之徒、始作俑者、凶手、罪人,稳定住声带,冷静而克制地问出了埋藏八年的问题:那你后悔吗?

阿列克谢有些好笑地看着他:少尉,你问哪一个?革命,还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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