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部分 (第1/4页)

这里的人管棉花叫花。

这里的人管棉花叫花。

种花呀。

摘花呀。

拾花呀。

掐花尖、打花杈呀。

……

这里的花有三种:洋花、笨花和紫花。

洋花是美国种,一朵四大瓣,绒长,适于纺织;笨花是本地种,三瓣,绒短,人们拿它絮被褥,经蹬踹。洋花传来前,笨花也纺织,织出的布粗拉但挺实。现在有了洋花,人们不再拿笨花当正经花,笨花成了种花时的捎带。可人们还种,就像有了洋烟,照样有旱烟。

紫花不是紫,是土黄,和这儿的土地颜色一样。土黄既是本色,就不再染,织出的布叫紫花布。紫花布做出的单衣叫紫花汗褂、紫花裤子,做出的棉袍叫紫花大袄。紫花大袄不怕沾土:冬天,闲人穿起紫花大袄倚住土墙晒太阳,远远看去,墙根儿像没有人;走近,才发现墙面上有眼睛。

五月、六月、七月,花地和大庄稼并存,你不会发现这儿有许多花。直到八月、九月,大庄稼倒了,捆成个子上了场,你才会看见这儿尽是花地,连种了一年花的花主们也像刚觉出花就在身边。花地像大海,三里五乡突起的村落是海中的岛屿。那时花叶红了,花朵白了,遍地白得耀眼。花朵被女人的手从花碗儿里一朵朵托出来,托进倚在肚子上的棉花包。棉花包越来越鼓,女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互相笑,彼此都看到了大肚子。一地大肚子,有媳妇的,也有闺女的。媳妇们指着媳妇们的肚子问:“几个月了?还不吃一把酸枣儿。”闺女们扭着脸。

摘花时,花主站在房上喊:“摘花呀,摘花呀!”喊来当块儿的闺女媳妇,摘完,过秤付工钱。

米子和宝聚

米子做媳妇前也凑群摘花,那时米子也有过这雪白的大肚子。后来她不摘了,她嫌摘的多,工钱少。她有理由不摘,她长得好看:明眉大眼,嘴唇鲜红,脸白得不用施粉。她穿紧身小袄,钟一样的肥裤腿,一走一摆一摆。那时肥裤腿时兴,肥到一尺二,正是一幅布宽。一条棉裤要一丈四尺布,但臀部包得紧。这款式不是谁都敢穿。

米子的裤腿越来越肥,走起路来像挟带着春风,把村里男人、女人的眼都摆得直勾勾的。男人心动,女人嫉妒。可她不再摘花。遇到谁家摘花时,花主站在房上一迭声地喊,米子也不出来。摘花人走过米子家的土院墙,就撺掇年轻的花主喊米子。花主不喊,花主自知米子不出门的缘故。

米子不种花,不摘花,可家里也有花。里屋的炕头上,油黑的墙旮旯里,她常有一小堆。花被一张印花包袱盖严。米子不愿人看到她的花,她自知那花色杂,来路不正,可它来得易。花碗儿不再刺她的手,她愿意男人看见她的手嫩。

米子和爹两人过日子。她爹叫宝聚,摆糖摊儿、卖煤油,晚上“摇会儿”。黄昏了,宝聚推出小平车,点起四方四正的罩子灯。车上摆着脆枣、糖球、山里红、花生、烟卷,鸣锣开张。“摇会儿”的锣叫糖锣,响铜做成,有碗口大,敲起来比大锣高亢,比戏台上的小锣喑哑:�、��,�、��!

宝聚敲开百舍的夜,这村叫百舍。

敲阵糖锣,宝聚念诵出口成章的口诀:

抽抽签,摇摇会儿,

哪年不摇两亩地儿。

赢的东西不算少,

哪能见好就要跑。

“摇会儿”的车子被紫花大袄围严,人往车上扔铜子毛票,拿起宝聚的竹签筒,哐哐摇。开会儿了,宝聚对照你摇出的会儿底,该给烟的给烟,该给糖球的给糖球。烟不强,就“双刀”和“大孩儿”;糖球花色多,有红有黄有绿,一个色儿一个味儿,扭着螺丝转儿,像蚕茧大。

宝聚是个细高挑儿,公鸭嗓。先前他在村里唱本地秧歌,演青衣、花衫,唱时调门高,尾音拖得长。看家戏是“劝九红”,他演九红。九红被贪财的父亲劝,要九红嫁给一个财主老头儿。九红不听劝,和爹讲理,唱着“跺板”:“有九红坐在了正房儿上,禀老父听女儿细说端详……”振振有词地诉说这门亲事的不般配,批判父亲的贪财思想。扮父亲的演员比宝聚矮,穿着紫花布做的偏领员外衣,下摆拖着地。嘴上没有髯口,用酒泡松香沾几朵洋花瓣。九红梳着大头,榆皮贴鬓,但行头含糊:裙、袄都是白布染成,水袖打挺儿,甩不起来。可宝聚有嗓子。

九红的哭诉、批判没有感动爹爹,却感动了台下邻村一个闺女,生是嫁给了地无一垄的宝聚。过门后夫妻恩爱,生了米子,那闺女却得了产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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