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部分 (第1/4页)

的雪山一样的俄国女人,我常常听着她的琴声走远,可是不知道她在弹什么,那些曲调在一个小孩子听起来,就是阴郁的。

有时候,趴在高高的、有陈年雨痕的窗子上看着暗暗的屋子里的女人,看到她走过来了,马上就逃开去,逃得飞快,像有鬼赶着一样。

因为这个雕像,所以我第一个记住的,就是这个外国人。也爱读《金鱼和渔夫》的小书。哥哥学校里读的是俄文,他教我普希金的俄语读法,可是他自己学不会卷舌音,发出来的声音像吃多了安眠药的呆子说话。那时候最好的学校里好像都让学生读俄文,因为那里是列宁十月革命的故乡。那时候,有人唱着苏联歌,唱莫斯科郊外晚上的一个好姑娘,那时候,我家楼下有一个大哥哥和中学里的一个女孩子恋爱了,那女孩子穿着布拉吉在黄昏的大院子里走过,露出了麦色的锁骨,让院子里所有的小女孩都看傻了眼,以后,我们这一代女孩子的理想,就是长大以后,要在一个黄昏穿上露出了锁骨的苏式的布拉吉。

追究起来,上海是一个挑剔着崇洋的地方。在有比较的时候,从前的年轻人把在上海的俄国人叫做罗宋瘪三。而到了楼下大哥哥的时代,他那穿布拉吉的女朋友,就成了我们的理想。像一个感冒的人,塞了鼻子,晚上睡觉的时候,只好侧面躺着,让上边的鼻孔把鼻涕流到下面的鼻孔里去,就整夜地用一个鼻孔,呼哧呼哧地吸气不已。那时候的上海人,紧紧捉住唯一的外国,那是苏联。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有普希金像的街角(2)

后来,*,将普希金像敲碎推倒了,苏联也没有了,它成了修正主义。

那时候我长大了。

有一个时期,我特别喜欢自己冲洗相片,常常和同学结伴到向阳公园去照相。那里有一个最好的背景:蓝色圆顶的东正教堂。数不清有几张照片是以它为背景的,从镜头里面看着蓝天下面褪色的蓝色圆顶,和顶上小小的黄色圆点,真觉得它是那么浪漫那么悲伤的房子。站在上海那不蓝的蓝天下,好像在怀念什么遥远的东西。那时候,我知道那是白俄留下来的房子,他们到了礼拜天,就到这里来,这一小块地方,是他们真正的故乡。他们在这里唱歌,在这里哭,俄国人才有的那种广大温柔的忧郁,就这样子在上海的蓝顶房子上留了下来。

后来一个时期,我特别喜欢读书,从四面八方弄来的书,大部分是俄苏文学,书中的人,在说话的时候常常夹着法文,在书页的下端,有那些法文的译文。因为俄国人对法国,有种深刻的、像怀乡似的崇拜,就像上海人对租界文化。

后来,我又长大了一点,喜欢用零花钱和朋友一起在外面吃饭,好像只有坐在外面餐馆的桌子上,才表示我们都长大了。去的那家上海西菜社,在梧桐深深的淮海路上,里面有褐色的火车座,在那里我吃到了罗宋面包和乡下浓汤,一种有番茄沙司、卷心菜、土豆和红肠的俄国汤。餐后还有一道俄式的冰激凌,里面没有一点点冰渣子。听说,那里的大师傅还是小时候从俄国人手里学来的。

有时候还到岳阳路上去,没有了普希金雕像的街心花园绿树葱葱,路上经过那白俄女人的琴室,里面再也没有她的琴声,没有人知道她到哪里去了,她的门上也落满了雨痕。那时的岳阳路,白天几乎看不到行人,在寂静的空缺里,少年时代的我,感到了在俄国民歌里的那种温柔和忧伤。

那时候,离上海人那么难忘的四十年代的好日子已经远极了,上海人还是不肯喜欢俄式的东西,迷死了租界的人说:“我其实不喜欢俄苏的东西,我喜欢的是上海的租界。”可是,那个留在越来越老的老人嘴里的租界,在我们看起来,就只看到蓝顶的房子和红汤了。那时候不再有白俄女老师教孩子钢琴课,可是走在马路上,还是随时可以听到有孩子在家里的窗前学琴的声音,我不知道这传统和从前这里有那么多钢琴老师的历史,是不是也有一点点关系。

后来*没了,普希金像又重新竖了起来,有一天特地去看它,普希金变矮了,甚至鼻子也不那么尖了,仰望铜像的时候,在心里吃了一惊,原来这里的天不是瓦蓝瓦蓝的。

上海人慢慢地变得有钱了。上海是那样一种地方,要是有一点点钱的话,它可以做出很有钱的样子出来,它天生地懂得使自己气派。那时候,任何从外国来的旧衣服,都能在被普希金雕像的小花园和蓝顶的东正教堂夹在中间的华亭路上,卖一个好价钱。那衣服一穿到上海人身上,配上他自己的围巾和微笑,好像从来就是他穿的。那时候,苏联正在打个不停,苏联的女孩子在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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