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部分 (第1/4页)

3我和妻子走进妇产科时,妇产科医生兼主任正在急如星火地吃包子。她是我爷爷的哥哥的女儿,四十九岁,面孔白皙,一双手即使在夏天也冰凉彻骨。她用冰凉的手捏着一把亮晶晶的剪刀,剪刀上挑着一个热气腾腾的包子。咬包子时,她使劲闭着眼,舌头在嘴里唏溜唏溜地响;咬一口包子,她睁开眼,看得出舌头还在嘴里乱动。我说:姑。妻子说:姑。姑把包子咽下去,伸出舌头舐舐唇,说:你不是才走了不几天吗?又回来干什么?选演员还是选山水?我顺水推船地说:选演员。姑问:演什么戏?我说:没意思的故事。她说:没意思谁还看,要弄就弄有意思的。我说:是。姑说你把我写到电影里没有,我比陆文婷不差,接了一千多个孩子,人到中年,你姑父还在宁夏,调不回来。我说一定要写个生孩子的戏,从头到尾都是生孩子。姑笑问:你见过生孩子的吗?我说没见过。那你写什么生孩子?姑说,我看了你们那些演员在电影里生孩子了,脸上喷口水,就是汗,咧咧嘴就是用力,手撕衣服就是痛,几分钟不到,孩子就哇哇叫了,没那么容易。我笑了笑。姑说:你要不要看生孩子的?要看今日就能看。我说不看。

姑又插起一个包子,吃着问:有事吗?我说:她怀孕啦。姑笑了。我说:要流产。姑说;生了吧,也许是个男孩呢!我说:我有一个女孩。姑说:女孩到底不行。我说:您也这样说?姑说:只有我才有权力这样说。姑可是闯社会的,女人本事再大也不行。生了吧。我说:不生啦。姑说:真要流?妻子点点头。

姑从墙角的水缸里舀出半盆水。哗啦哗啦地洗着手。提着两只水淋淋的手,她站起来说:你们要等,里边就一张产床,有个产妇占着。等两个小时,也许还要长。我说:等吧。姑说:要不你们明天来。我说:不。姑说:也好,等着吧。

姑站在窗前擦手,用背对着我。狐狸!我听到她说。

狐狸?

窗户外边,响起一阵杂声,有脚步的踢沓,有人的吼叫,有狗的狂吠。我扑到窗前,果然见一匹狗状动物从医院前的绿草地飞快地滑过去,像一朵红云,三条狗紧追不舍,二十几个男人跑在狗后,跑得遍地生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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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狸?大平原上哪来的狐狸?我看到狗和人把狐狸追出草地,追进收割后的麦田,还是不敢相信那物就是狐狸。狐狸在黄|色的麦茬地里风似的向南飘,飘过东西向的公路,飘进路南那一片黑色玉米林。狐狸在玉米林边象火苗样闪了闪,便不见了。我收回目光,打量这间房子,这间房子的门口挂着好几块白漆红字牌子,这间房子里边还有一间房子,四壁还算白,地面是劣质水泥,东墙上有扇门。门里是产房:南墙上有个窗,姑和妻子趴在窗台上,脸贴着窗玻璃看狐狸。她们看得那么专注。我少数服从多数,穿过玻璃往外看,医院没有围墙,原野一览无余:绿草地。收割后的麦田。黑色公路。玉米林。飞行训练继续进行,飞机的银影子在原野上滑来滑去。

在那片齐胸高的玉米林里,二十几个男人排成一个半圆,嗷嗷地叫着往南赶。能看到漂在绿色之上的男人脖子和头,看不见狗,能听到狗叫,狗叫声空洞,透着恐惧。人走得纷乱,狗吵得热闹,并不见狐狸的动静。我把吃进眼里的景物慢慢往外吐,又看到窗玻璃,一只苍蝇在玻璃上吐着唾沫刷翅膀,窗框上绿漆发白,嵌玻璃的油泥干裂,绽开一道道竖纹。姑和妻子把脸从玻璃上揭下来,对望一下,同时发出遗憾的叹声。是狐狸吗?我并不希望谁来回答我,只是为了打破寂寞随便问。妻子张惶地看着姑,姑的脸上有一层神秘的蜡色,她说:是狐狸!不是狗,狗尾巴翘着,狐狸尾巴拖拉着,象扫帚一样。要是夜里,能看到它跑出一溜火光来。我笑了。你不信吗?姑说,我也是党员哩,党员也得承认狐狸能发光。我说:您见过吗?姑说:当然!前十几年,咱这地方人烟稀少,孩子少得象星一样,人只要少,邪魔鬼祟就多。那时候,我常常半夜三更去给人看病,遍野都是闪闪烁烁的鬼火。你大爷爷说,只要把鞋子倒穿着,就能追上鬼火,踩在脚下一看,不是一块破布,就是一块烂骨头。还有狐狸。天漆黑一团,你迷了向,四面都是大崖坎,怎么爬也爬不上去,这时候,狐狸就来救你了。你的眼前,跳出一盏小灯笼,影影绰绰地照着灰白的小路。你只管跟它走,保险到家,你能听到吱吱悠悠灯笼把子响,巴嗒巴嗒的脚步声,到了村头,灯笼跳几下,象跟你点头,你不及回答,就见那灯笼变成一溜火光去了。我说:您碰到过狐狸引路吗?姑说:没有,你大爷爷碰到过。我说:原来你也是听说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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