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部分 (第1/4页)

家时曾送我一部残缺的原本《莎士比亚全集》,他对我说:“这书我从前 细读过,有许多笔记在上面,虽然不全,也是纪念物。”由此可想见他在日本时,对于西洋 艺术全面进攻,绘画、音乐、文学、戏剧都研究。后来他在日本创办春柳剧社,纠集留学同 志,并演当时西洋著名的悲剧《茶花女》(小仲马著)。他自己把腰束小,扮作茶花女,粉 墨登场。这照片,他出家时也送给我,一向归我保藏;直到抗战时为兵火所毁。现在我还记 得这照片:卷发,白的上衣,白的长裙拖着地面,腰身小到一把,两手举起托着后头,头向 右歪侧,眉峰紧蹙,眼波斜睇,正是茶花女自伤命薄的神情。另外还有许多演剧的照片,不 可胜记。这春柳剧社后来迂回中国,李先生就脱出,由另一班人去办,便是中国最初的“话 剧”社。由此可以想见,李先生在日本时,是彻头彻尾的一个留学生。我见过他当时的照 片:高帽子、硬领、硬袖、燕尾服、史的克、尖头皮鞋,加之长身、高鼻,没有脚的眼镜夹 在鼻梁上,竟活象一个西洋人。这是第二次表示他的特性:凡事认真。学一样,象一样。要 做留学生,就彻底地做一个留学生。

他回国后,在上海太平洋报社当编辑。不久,就被南京高等师范请去教图画、音乐。后 来又应杭州师范之聘,同时兼任两个学校的课,每月中半个月住南京,半个月住杭州。两校 都请助教,他不在时由助教代课。我就是杭州师范的学生。这时候,李先生已由留学生变为 “教师”。这一变,变得真彻底:漂亮的洋装不穿了,却换上灰色粗布袍子、黑布马褂、布 底鞋子。金丝边眼镜也换了黑的钢丝边眼镜。他是一个修养很深的美术家,所以对于仪表很 讲究。虽然布衣,却很称身,常常整洁。他穿布衣,全无穷相,而另具一种朴素的美。你可 想见,他是扮过茶花女的,身材生得非常窈窕。穿了布衣,仍是一个美男子。“淡妆浓沫总 相宜”,这诗句原是描写西子的,但拿来形容我们的李先生的仪表,也很适用。今人侈谈 “生活艺术化”,大都好奇立异,非艺术的。李先生的服装,才真可称为生活的艺术化。他 一时代的服装,表出着一时代的思想与生活。各时代的思想与生活判然不同,各时代的服装 也判然不同。布衣布鞋的李先生,与洋装时代的李先生、曲襟背心时代的李先生,判若三 人。这是第三次表示他的特性:认真。

我二年级时,图画归李先生教。他教我们木炭石膏模型写生。同学一向描惯临画,起初 无从着手。四十余人中,竟没有一个人描得象样的。后来他范画给我们看。画毕把范画揭在 黑板上。同学们大都看着黑板临攀。只有我和少数同学,依他的方法从石膏模型写生。我对 于写生,从这时候开始发生兴味。我到此时,恍然大悟:那些粉本原是别人看了实物而写生 出来的。我们也应该直接从实物写生入手,何必临摹他人,依样画葫庐呢?于是我的画进步 起来。此后李先生与我接近的机会更多。因为我常去请他教画,又教日本文,以后的李先生 的生活,我所知道的较为详细。他本来常读性理的书,后来忽然信了道教,案头常常放着道 藏。那时我还是一个毛头青年,谈不到宗教。李先生除绘事外,并不对我谈道。但我发见他 的生活日渐收敛起来,仿佛一个人就要动身赴远方时的模样。他常把自己不用的东西送给 我。他的朋友日本画家大野隆德、河合新藏、三宅克己等到西湖来写生时,他带了我去请他 们吃一次饭,以后就把这些日本人交给我,叫我引导他们(我当时已能讲普通应酬的日本 话)。他自己就关起房门来研究道学。有一天,他决定入大慈山去断食,我有课事,不能陪 去,由校工闻玉陪去。数日之后,我去望他。见他躺在床上,面容消瘦,但精神很好,对我 讲话,同平时差不多。他断食共十七日,由闻玉扶起来,摄一个影,影片上端由闻玉题字: “李息翁先生断食后之像,侍子闻玉题。”这照片后来制成明信片分送朋友。像的下面用铅 字排印着:“某年月日,入大慈山断食十七日,身心灵化,欢乐康强——欣欣道人记。”李 先生这时候已由“教师”一变而为“道人”了。

学道就断食十七日,也是他凡事“认真”的表示。

但他学道的时候很短。断食以后,不久他就学佛。他自己对我说,他的学佛是受马一浮 先生指示的。出家前数日,他同我到西湖玉泉去看一位程中和先生。这程先生原来是当军人 的,现在退伍,住在玉泉,正想出家为僧。李先生同他谈得很久。此后不久,我陪大野隆德 到玉泉去投宿,看见一个和尚坐着,正是这位程先生。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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