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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失格》 手记之一(3)

“喂,阿叶,那种穿着不合时宜哟!”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无限的爱怜。是啊,无论怎么说,我都不是那种不知冷暖,以至于会在大热天里裹着毛衣四处窜动的怪人呐。其实,我是把姐姐的绑腿缠在两只手臂上,让它们从浴衣的袖口中露出一截,以便在旁人眼里看来,我身上像是穿了一件毛衣似的。

我的父亲在东京有不少的公务,所以,他在上野的樱木町购置了一栋别墅,一个月中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那里度过的。回到家里时,总是给家中的人,甚至包括亲戚老表们,都带回很多的礼物。这俨然是父亲的一大嗜好。某一次,在上京前夕,父亲把孩子们召集到客厅里,笑着一一问每个小孩,下次他回来时,带什么礼物才好,并且把孩子们的答复一一写在了记事本上。父亲对孩子们如此亲热,还是很罕有的事情。

“叶藏呢?”

被父亲一问,我顿时语塞了。

一旦别人问起自己想要什么,那一刹那间里反倒什么都不想要了。怎么样都行,反正不可能有什么让我快乐的东西——这种想法陡然掠过我的脑海。同时,只要是别人赠与我的东西,无论它多么不合我的口味,也是不能拒绝的。对讨厌的事不能说讨厌,而对喜欢的事呢,也是一样,如同战战兢兢地行窃一般,我只是咀嚼到一种苦涩的滋味,因难以名状的恐惧感而痛苦挣扎。总之,我甚至缺乏力量在喜欢与厌恶之间择取其一。在我看来,多年以后,正是这种性格作为一个重要的因素,造成了我自己所谓的那种“充满耻辱的生涯”。

见我一声不吭,扭扭捏捏的,父亲的脸上泛起了不快的神色,说道:

“还是要书吗?……浅草的商店街里,有一种狮子卖,就是正月里跳的狮子舞中的那一种呐。论大小嘛,正适合小孩子披在身上玩。你不想要吗?”

一旦别人问起我“你不想要吗”,我已是黔驴技穷了,再也不可能作出逗人发笑或是别的什么回答了。逗笑的滑稽演员至此早已是徒有虚名了。

“还是书好吧。”长兄一副认真的表情说道。

“是吗?”父亲一脸扫兴的神色,甚至没有记下来就“啪”的一声关上了记事本。

这是多么惨痛的失败啊!我居然惹恼了父亲。父亲的报复必定是很可怕的。眼下如果不想想办法,不是就不可挽回了吗?那天夜里,我躺在被窝里一边打着冷战,一边思忖着,然后蹑手蹑脚地站起身走向客厅。我来到父亲刚才放记事本的桌子旁边,打开抽屉取出记事本,啪啦啪啦地翻开,找到记录着礼物的那一页,用铅笔写下“狮子舞”后才又折回去睡了。对于那狮子舞中的狮子,我提不起一星半点的欲望,毋宁说倒是书还强一点。但我察觉到,父亲有意送给我那种狮子,为了迎合父亲的意志,重讨父亲的欢心,我才胆敢深夜冒险,悄悄溜进了客厅。

果然,我的这种非同寻常的手段取得了预料之中的巨大成功。不久,父亲从东京归来了。我在小孩的房间里听到父亲大声地对母亲说道:

“在商店街的玩具铺里,我打开记事本一看,嗨,上面竟然写着‘狮子舞’。那可不是我的字迹呐。那又是谁写的呢?我想来想去,总算是猜了出来。原来是叶藏那个孩子的恶作剧哩。这小子呀,当我问他的时候,他只是一个劲儿地吃吃笑着,默不作声,可事后却又想要得不得了。真是一个奇怪的孩子呐。装做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自个儿却一板一眼地写了上去。如果真是那么想要的话,直接告诉我不就得了吗?所以呀,我在玩具铺里忍不住笑了。快把叶藏给我叫来吧。”

我把男女佣人们召集到西式房间里,让其中的一个男佣胡乱地敲打着钢琴的琴键(尽管这是偏僻的乡下,可在这个家里却几乎配备了所有的家什)。我则伴随着那乱七八糟的曲调,跳起了印第安舞蹈供他们观赏,逗得众人捧腹大笑。二哥则点上镁光灯,拍摄下了我的印第安舞蹈。等照片冲洗出来一看,从我围腰布的合缝处(那围腰布不过是一块印花布的包袱皮罢了),竟露出了一个小雀雀。顿时这又引来了满堂的哄笑。或许这也可以称之为意外的成功吧。

每个月我都订购了不下十种新出版的少年杂志,此外,还从东京邮购了各种书籍,默默地阅读。所以,对麦恰拉克恰拉博士呀,还有纳贾蒙贾博士呀,我都颇为熟悉。并且,对鬼怪故事、评书相声、江户笑话之类的东西,也相当精通。因此,我能够常常一本正经地说一些滑稽的笑话,令家人们为之捧腹大笑。

《人间失格》 手记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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