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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这样想着的时候,我忽然意识到,生命是多么无情,它本能地排斥死亡着的躯体,哪怕这躯体是自己的亲骨肉。无论你怎样爱恋你的亲人,为她即将死去悲痛万分,可是一旦她事实上处于垂死状态,而你又不准备立刻与她同死,你的生命本能就会促使你撒手让她离去,在生者和死者之间拉开距离。我无意指责这种十分自然的态度,就象有朝一日当我弥留之际,我也不该指责爱我的人们采取相同的态度一样。

可是,正因为如此,我的妞妞呵,此时此刻她是多么孤立无助。医学——这个世界关于生死问题的权威——已经判定她死,没有人出来反对这个判决。所有的人,包括她的父母,都只等待着一件事,便是她的死。她是一个被这个世界遗弃的小小的生命。甚至我也站在这个世界一边,加入了遗弃她的统一行动。如果说我尚可宽谅自己,唯一的理由是我迟早也要被这个世界遗弃,因此我已经预先接受了惩罚和救赎。我活着是暂时的,我失去我的孩子也是暂时的,岁月之流终将荡尽我的微不足道的存在和悲剧。

“还吃,还吃……”妞妞躺在小床上,闭着眼,不停地说。爸爸把咀嚼过的豆沙裹上溶开的安定,一口口塞进她的嘴里。尽管吞咽困难,她仍然吃得津津有味。她的确饿了。有时爸爸的动作有些迟疑,她便会着急地抬高声音喊“还吃”。

“给了。”爸爸流着泪说。

“给了。”她也说,表示理解和放心。

她吃了好些豆沙。多日来,她的胃口从未这么好。吃完后,她的精神也是多日来从未有过的好,在床上兴致勃勃地玩了三个半小时。

“打牌。”她要求。爸爸递给她一块麻将牌。“和爸爸打牌,和妈妈打牌。”她说。

音乐在响。她要求:“妈妈唱,爸爸唱。”自报曲名,说:“妞妞唱。”笑着重复一句歌词:“都爱我。”妈妈听了,悲哀地望爸爸一眼。

挣扎着站起来,在床上跳,跳了几下,倒下了,说:“爸爸疼。”

“要报纸。”挥舞报纸,欣赏那响声。然后撕揉,撕成好几块。

第十三章艰难的诀别(3)

“玩抽屉。”抱她到抽屉旁,小手真有劲,把抽屉开开关关,玩了好一会儿。

“鞠躬。”妈妈把她扶起,她边鞠边自己报数:“一鞠躬,二鞠躬……”

“要玩具。”把玩具篮给她,她伸手取玩具,一件件取,玩玩扔到一边,最后挥舞空篮子。

“要兔兔——兔兔掉了——找着了,找着兔兔了。”

“拿音盒。”她握在手里,用指甲抠盒面,听摩擦声,双手不停地摸索各个棱面,然后举起来挥动。

“要球。”一手握一个,边敲击边说:“两个球球。”把小球放进小圆盒,摇呵摇。

“拿小圆板。”这时她有倦意了,握着心爱的小圆板,在爸爸怀里渐渐入睡。爸爸噙着泪,抱她走了很久很久,回想她临睡前把所有玩具都玩了一遍,宛如最后的告别……

可是,三小时后,她半醒了,睡意朦胧地说:“拿玩的,听音乐。”六小时后,完全醒了,又有了玩兴和食欲,但身体的不适感觉也渐渐恢复了,开始喊痒喊疼。

一万三千五百片安定,可以放倒二十七头大象,二百七十个成人。妞妞得到的却是许久未有的长达十个小时的安适。

不可能,绝不可能!

他妈的有什么不可能!你们全都瞎了眼,看不见最明显的事实:妞妞就是不想走。

妞妞躺在床上,始终闭着眼,不让人抱,也不让人碰。她感到浑身乏力。有时候,她自个儿低声哀哀地哭泣一会儿,但并不呼唤爸爸妈妈,仿佛知道爸爸妈妈已经不能救她。

现在,每次喂食,都在食物里掺入一些安眠药,以求减弱病痛的发作。但是,这同时也损害了她的生机。事到如今,还能怎么样呢?

这天,刚喂完食,她仍然没有睁眼,但轻轻唤了声:“妈妈。”

“妈妈抱抱好吗?”妈妈问。

“不抱。”

妈妈真想抱呵,两、三天没有抱了,老觉得怀里空空的。妈妈伸手试探,她挺小身子拒绝。

“痒。”她说。

妈妈伸手想给她挠,她用小手拨开。一会儿,她又哀哀地哭了起来。

“妞妞怎么不舒服,告诉爸爸。”爸爸凑近她耳边问。

“磕着了。”

“爸爸抱抱好吗?”

“不抱——啊?”她哭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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