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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象在显影液里看着照相纸上显现出照片里的内容那样,范妮渐渐看到了窗子,桌子,椅子,小床,还有自己的牛筋布箱子,桌子上的东西,托福答题纸,床边的蓝色绣花拖鞋。属于范妮的小小世界又回来了,没有消失,没有爆炸,没有崩溃,没有改变。所有的东西,都还在原处等候。

范妮在椅子上坐下,把桌上的功课推到一边,空出地方来,放下一直捏在手里的玫瑰花。那是一枝茁壮的玫瑰,散发着玫瑰的香气,它比丽丽花店的玫瑰新鲜多了,没有一点死亡的鲜花开始腐烂的腥气。范妮端正了一下身体,开始将花瓣一瓣瓣地撕下来。花瓣很结实地长在蒂上,有时候真得花点力气才行,大大的花骨朵,眼看着细下去了。范妮轻声说:“玫瑰怎么了,神气点啥,我撕的就是玫瑰,月季花我还不高兴撕呢。”

第四章 你在地毯下面藏着什么(12)

玫瑰花瓣落满了腾出来的那一小块空地方,花瓣弯弯的,仍旧十分优美。

范妮摸到一把小刀,是把削铅笔的小刀,做托福练习时,要用2B的铅笔,这把小刀的专门用来削2B铅芯的。范妮打开折叠小刀,按住花瓣,将它们一一切碎,开始,被切碎的花瓣散发出更加强烈的花香,玫瑰花的香气到底不俗,醇和清秀,但随着范妮一刀刀将它们越切越烂,切成了红泥,花香渐渐变成一股烂菜皮的味道。玫瑰花瓣里的汁水,浸到她的指甲里

,指甲缝成了暗红色的,好象血一样。范妮这才停下手来。

这时候,她才恢复了听觉。她听到从紧闭的门缝里传过来的方佗声。鲁从前说过,当他心情很好的时候,就喜欢独自听方佗,那是侵入欧洲的摩尔人留在葡萄牙的阿拉伯怨曲。这么说,鲁的心情不错?范妮猜度着。她看了看,放过那一摊水淋淋的红泥,用小刀专心切碎长长的花枝。绿色的枝条很结实,范妮得用手指紧紧抵住,才能切碎,不一会,她的手指就肿了起来。

那天晚上,范妮的梦里放了整整一晚上上海的电影。上海在范妮心里呈现出灰色的调子,阳光下浮尘仆仆的柏油路,阴天里的水泥墙,褪色的门,夜晚路灯下的街道,像穿旧了的衬衣那么柔软和熨贴。小时候的事情突然出现了。街道上烧着火,自己穿着背带裤,背带太长了,总是往下掉。她和维尼叔叔是要去什么地方,穿过火堆,见到有人在打人,那个人被打得象猫一样叫,鼻子里的血像蚯蚓一样流出来,在柏油地上结成块。维尼叔叔正抱着她,所以她看到维尼叔叔脸上怕极了,眼睛和鼻子两边都青了。他们回到了自己家。维尼叔叔乒地关上门,还下了斯波林锁的保险,把平时晚上睡觉以前才用的插销也插上了。家里很安静,彩条泡泡纱的窗帘被风扬起,餐桌上方端端正正贴着毛主席穿了青灰色制服的相片,像张护身符。维尼叔叔叹了声:“好了!”,他们俩一起跌坐在地板上。地板刚刚打过蜡,滑溜溜的,清凉的风从地板上掠过。范妮在半梦半醒中,又感受到童年时代逃回家里,和维尼叔叔坐在地板上所感受到的舒服。范妮想,小时候只会说舒服,其实,那就是幸福呀。

按照打电话约好的时间,范妮去接婶婆到银行,为简妮做经济担保的公证。范妮在此之前打了好几个电话,催婶婆提前,范妮只解释说,简妮那边催得紧,因为上海的出国形势越来越紧张。上海有的大学送大学生到军营里去受训,推迟一年毕业。婶婆总算答应了。范妮找了个早孕反映不大的下午,去见婶婆。到婶婆家楼下,她为保险起见,往嘴里倒了几滴镇吐的风油精。看到婶婆,她早早就调整好自己的脸,如愿地笑了出来。范妮知道自己笑起来很硬,所以特地将眼睛眯了一点起来,好显得柔软一点。婶婆家还门窗紧闭着,范妮感到自己透不上气来,象从前有时差的时候那样不舒服,但她还是笑着,希望自己看上去象婶婆一样兴致勃勃。

婶婆已经打扮好了,在等范妮。她穿了件青果领的灰绿色春大衣,用白色的丝绸围巾,穿了薄呢裙。她的白发整齐地梳出一些波浪,婶婆这么老了,头发雪白的,却仍旧茂盛。婶婆仍旧是个漂亮体面的老太太,被人叫Madame的。范妮想起来那些婶婆的旧照片,少女时代的婶婆坐在中西女中的草坪上,那时她的脸上就有种宁静而活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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