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部分 (第1/4页)

他是想死的原因与关系。孟石为什么应当死?他自己为什么该当死?在一个人死了之后,他的长辈与晚辈应当受看什么样的苦难与折磨?想到这里,他的泪,经过多少次的阻止,终于大串的落下来。

孟石,还穿着平时的一身旧夹裤褂,老老实实的躺在床上,和睡熟了的样子没有多大区别。他的脸瘦得剩了一条。在这瘦脸上,没有苦痛,没有表情,甚至没有了病容,就那么不言不语的,闭着眼安睡。瑞宣要过去拉起他的瘦,长,苍白的手,喊叫着问他:“你就这么一声不响的走了吗?你不晓得仲石的壮烈吗?为什么脸上不挂起笑纹?你不知道父亲在狱中吗?为什么不怒目?”可是,他并没有走过去拉死鬼的手。他知道在死前不抵抗的,只能老老实实的闭上眼,而北平人倒有百分之九十九是不抵抗的,他自己也是其中的一个,他自己也会有那么一天就这样闭上了眼,连脸上也不带出一点怒气。他哭出了声。多日来的羞愧,忧郁,顾虑,因循,不得已,一股脑儿都哭了出来。他不是专为哭一位亡友,而是多一半哭北平的灭亡与耻辱!

四大妈拉住两个妇人的手,陪着她们哭。钱太太与媳妇已经都哭傻了,张着嘴,合着眼,泪与鼻涕流湿了胸前,她们的哭声里并没有一个字,只是由心里往外倾倒眼泪,由喉中激出悲声。哭一会儿,她们噎住,要闭过气去。四大妈急忙给她们捶背,泪和言语一齐放出来:“不能都急死哟!钱太太!钱少奶奶!别哭喽!”她们缓过气来,哼唧着,抽搭着,生命好象只剩了一根线那么细,而这一根线还要涌出无穷的泪来。气顺开,她们重新大哭起来。冤屈,愤恨,与自己的无能,使她们愿意马上哭死。

李四爷含着泪在一旁等着。他的年纪与领杠埋人的经验,教他能忍心的等待。等到她们死去活来的有好几次了,他抹了一把鼻涕,高声的说:“死人是哭不活的哟!都住声!我们得办事!不能教死人臭在家里!”

孙七不忍再看,躲到院中去。院中的红黄鸡冠花开得正旺,他恨不能过去拔起两棵,好解解心中的憋闷:“人都死啦,你们还开得这么有来有去的!他妈的!”

瑞宣把泪收住,低声的叫:“钱伯母!钱伯母!”他想说两句有止恸收泪的作用的话,可是说不出来;一个亡了国的人去安慰另一个亡了国的人,等于屠场中的两头牛相对哀鸣。

钱太太哭得已经没有了声音,没有了泪,也差不多没有了气。她直着眼,楞起来。她的手和脚已经冰冷,失去了知觉。她已经忘了为什么哭,和哭谁,除了心中还跳,她的全身都已不会活动。她楞着,眼对着死去的儿子楞着,可是并没看见什么;死亡似乎已离她自己不远,只要她一闭目,一垂头,她便可以很快的离开这苦痛的人世。

钱少奶奶还连连的抽搭。四大妈拉着她的手,挤咕着两只哭红了的眼,劝说:“好孩子!好孩子!要想开点呀!你要哭坏了,谁还管你的婆婆呢?”

少奶奶横着心,忍住了悲恸。楞了一会儿,她忽然的跪下了,给大家磕了报丧的头。大家都楞住了;想了一下,才明白过来。四大妈的泪又重新落下来:“起来吧!苦命的孩子!”可是,少奶奶起不来了。这点控制最大的悲哀的努力,使她筋疲力尽。手脚激颤着,她瘫在了地上。

这时候,钱太太吐出一口白沫子来,哼哼了两声。“想开一点呀,钱太太!”李四爷劝慰:“有我们这群人呢,什么事都好办!”

“钱伯母!我也在这儿呢!”瑞宣对她低声的说。孙七轻轻的进来:“钱太太!咱们的胡同里有害人的,也有帮助人的,我姓孙的是来帮忙的,有什么事!请你说就是了!”

钱太太如梦方醒的看了大家一眼,点了点头。

桐芳和高第已在门洞里立了好半天。听院内的哭声止住了,她们才试着步往院里走。

孙七看见了她们,赶紧迎上来,要细看看她们是谁。及至看清楚了,他头上与脖子上的青筋立刻凸起来。他久想发作一番,现在他找到了合适的对象:“小姐太太们,这儿没唱戏,也不耍猴子,没有什么好看的!请出!”

桐芳把外场劲儿拿出来:“七爷,你也在这儿帮忙哪?有什么我可以作的事没有?”

孙七听小崔说过,桐芳的为人不错。他是错怪了人,于是弄得很僵。

桐芳和高第搭讪着往屋里走。瑞宣认识她们,可是向来没和她们说过话。李四妈的眼神既不好,又忙着劝慰钱家婆媳,根本不晓得屋里又添了两个人。钱家婆媳不大认识她们;就是相识,也没心思打招呼。她们俩看看这个,看看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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