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部分 (第2/4页)

妻子坐下,挽起袖子,她巴嗒巴嗒地咂着嘴,好像品尝什么东西的味道,她的胳膊上凸起一层白色的鸡皮疙瘩。

你冷吗?安护士问。

妻子说:不冷。

注射完毕。安护士说:老师,开始吗?

窗户金碧辉煌。妻子在产房门口,拧着脖子看我一眼,她那张脸浮肿得像个大气球,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待要重新看时,产房的门刺耳地响着关上了。只有我一个人,站在这间房子里,房子宽阔高大,天花板上吊着一个沾满石灰的灯泡,高如天星,一个个墙角都深邃无边。西墙角上有蛛网,东墙角上有斜阳投进来的淳厚凝滞的阳光。西墙面着我的背,东墙上那面镜子里我变形成一个星外来客。我数了,镜子上写着二十一个大小不等的字,镜框上有一个木疤。西墙上挂着一排登记簿子,我流产登记簿,有放环登记簿,有子宫下垂登记簿,有独生子女登记簿。

我不敢看那扇通往产房的门,因为它愿意向我传递阴森恐怖的情绪。我也不敢拂去粉壁上的阻光物质,让粉壁透明了,更重要的我要把第三只眼睛紧闭。我看了一阵苍蝇,又回头看墙上的登记簿子,我逐个地揭开它们,看到一行行花花绿绿的名字,从名字缝里,浮现出一张铁腿革面床,床上躺着一个女人,她有庞大的Ru房,松弘的肚皮,肚皮上布满了眼睛般的斑点。她眼睛的神情像被钢刀威胁着的羔羊……我垂下手,簿子自动合起。

安护士挪动着钢铁机械发出沉闷的钝响。墙上阳光灿灿。产房里响起了噗哧噗哧的声响,好像用气筒往轮胎里充气。我尽力地不去想像,但那张床,床上躺着的我妻子,我妻子身下那些奇形怪状的物件,不断地在我的脑海闪现,好像多少年前的旧景重现。妻子的脸扭曲着,嘴角歪歪扭扭地乱动,一两声憋不住的呻吟从嘴角冒出来。我挣扎出来,像溺水的人扯住几根垂到水面的树枝。我面面狰狞,在镜子里,动一动一副面孔。安护士的腿一曲一伸,一曲一伸,咖啡色的膝盖在白大褂下闪闪烁烁。那干涩的噗哧声从她脚下飞出,在她脚下编织成串,向我脑子里爬动。我的脑袋像齿轮一样转着,把噗哧声编织成的链带全部绞进来,储存起来,这些声音如气体般膨胀,我感到头痛欲裂,脑壳等待着爆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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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张开嘴巴,噗哧声从嘴巴里钻进来;我闭住嘴巴,噗哧声从鼻孔里爬进来。我索性拿开堵住耳朵的手指。一种难以名状的焦虑感,电流般贯通我的全身。妻子在产房里叫了一声,这叫声湿漉漉沉甸甸,像水渍湿的棍子一样抽打着我,我沉重的心脏把我压倒在凳子上。我飞快地点一支烟,没有烟,我捧起腮,又扔了腮。

在紧张的摸索中,我的手碰到了《妇产科教程》,《妇产科教程》碰到了我的手,我迫不及待地翻开它。它发出碘酒的味道,珍珠霜的味道。安护士用红杠子蓝杠子把一行行黑字托起来,还在书的空白处歪歪斜斜地加了注。妇产科专家写道:世界上有识之士对迅速增长的人口表示了极大的忧虑,人口增长迅猛已使地球体系严重不稳定,人类正奔向〃聚爆〃的摧残性结局……安护士批注道:刘晓庆,我多么羡慕你呀!妇产科专家写道:实行人工流产,是贯彻计划生育政策的一项有力措施。要消除广大妇女对人工流产的恐怖心理,又要认识到人工流产不是小手术,施术者和受术者都不能掉以轻心。安护士注道:佐罗是个好小伙。安娜是个好姑娘。我一定要……

安护士还在用力踩那物件,把一连串噗哧声制造出来。产房里的情绪灰白迷蒙,空气干涩。妻子的脸像一具蝉蜕,褐色透明,没有丝毫活气。我揉揉眼睛,合上这本见神见鬼的《妇产科教程》,站起来,看了一下表,方知妻子进产房仅七分钟。我怀疑表停了,但秒针哒哒地追赶着数字,数字追赶着秒针,时间追赶着空间,空间与时间融为一体,人在茫茫时空中如同纤尘,来如风去如烟,有时极大,有时极小,噗哧声还在继续,像一条藏污纳垢的河流,我整个身体都掩没在河流里,我用力挣扎,伸出头来,手把住窗框,如捞住救命的船板,窗外金碧辉煌。

爆炸(14)

我一眼就看到了大如车轮的太阳,成熟的金橘般的太阳,流溢出半天彩霞,低低地压着残缺不全的地平线,芳草地上飞来飞去蜻蜓,贼星般射过捕蜻蜓的麻雀。我的眼跳过那片温暖的麦茬地,跳过河流般的公路,跳进苍翠如海的玉米林里,那些液化了的蚜虫使玉米叶子像青铜的刀剑,它们在如水的阳光中又簇立了起来,袅袅的白气沿着叶尖上升,我蓦然想起了狐狸。玉米林里这般平静,不会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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