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部分 (第2/4页)

女记者不回镇里去,她要看我们做粉丝。她说她吃过粉丝但从没见过做粉丝。我们看到她又从那只白皮包里摸出一盒烟,大家心里既感动又高兴,到底是京城来的人,出手大方,还有四层眼皮。

距离“大金牙”贷到五万元人民币还有三个月,他的昙花一现的好运气还没来到。人走时运马走膘,兔子落运遭老雕,这话千真万确。我们怎么敢想象三个月后“大金牙”就嘴里叼着洋烟卷儿,脖子上扎着红领带儿,黑皮包挂在手脖子上,成了高密东北乡开天辟地以来的第一位厂长呢?他现在的活儿是在咱们的“耗子”挂着帅的粉丝作坊里拉风箱,最没有技术最沉重最下等的活儿,但灶膛里熊熊燃烧的火焰总是照耀着他的脸,使他的那两颗铜牙像金子一样放光,还有他的额头也放光,像一扇火红色的葫芦瓢儿。

我们把红薯粉碎,从大盆里倒进大缸里,再从大缸里舀到小盆里,再从小盆里倒进大盆里,倒来倒去,我们就把淀粉倒弄出来了。淀粉白里透出幽蓝,像干净的积雪。

我们把水加进淀粉里,再把淀粉加进水里,再把水倒进锅里,三倒四倒,我们就把粉丝倒弄出来了。

灶里火焰很旺,火舌舔着锅底,水在锅里沸腾。火舌使我们的脸上出汗,在腾腾升起的蒸气里,那女记者的脸蛋儿像花瓣儿一样。有一个这般美丽的女人看着我们干活令人多么愉快。我们忘不了这好运气是谁带给我们的。“耗子”用他的小拳头飞快地打击着漏勺里的淀粉糊儿,几百条又细又长似乎永远断不了头的粉丝落在沸水滚滚的大锅里,然后又如一缕银丝滑进盛满冷水的大盆里。“老婆”蹲在盆边,挽着滑溜溜的粉丝,挽到一定长度时,他便探出嘴去,把粉丝咬断。每次在咬断粉丝时,他总是不忘记在咬断的同时吞食它们。

“吃多了肚子会下坠的!”“耗子”说。

“我没有吃。”“老婆”说。

“没有吃你干吗要吧唧嘴?”

“吧唧嘴我也没有吃。”

我们知道他吃了,每截断一次粉丝他就吃一大口。他死不承认,谁也没有办法。于是我们希望他的肚子通道疼痛下坠,但是他既不疼痛也不下坠。好在我们是同学,不愿太认真。

后来,半夜了,作坊外的黑暗因为作坊内的灶火而加倍浓重。女记者吃了一碗没油没盐的粉条儿,我们还想让她吃第二碗。她吃了第二碗我们还想让她吃第三碗,但是她任我们怎么劝说都不吃了。她说她吃饱了,吃得太饱了,说着说着她就打了一个饱嗝。

粉丝都晾起来了,今夜的活儿完了。汽灯有些黯淡了,“大金牙”蹲下去,扑哧哧响,他抽拉着打气杆儿给汽灯充气,咝咝声强烈起来,汽灯放出刺眼的白光。女记者眯缝着眼说汽灯比电灯还亮。她没有回镇政府睡觉的意思,我们自然愿意陪着她坐下去。

“耗子”眨着永远鬼鬼祟祟的眼睛问女记者:“您见过他吗?跟他熟吗?”

你的行为使我们恐惧(8)

女记者说:“太熟了。”

“听说他在京城里有好多个老婆?”

“噢,这倒没听说过。”女记者挺平淡地说。

“你别说外行话了,人家那不叫老婆,是相好的!”“大金牙”纠正着“老婆”。

女记者说:“他在家乡时有过相好的吗?”

我们互相看着,都不愿回答女记者。

“他在家乡时是不是就很风流?”女记者问。

“不,不,”我们一齐回答,“他很规矩。”

那时候我们从“狼”的白色恐怖中逃脱出来了。没有中学好上,我们一齐成了社员。他因为身体发育得早,已进入了准整劳力的行列,干上了推车扛梁的大活儿,而我们还在放牛割草的半拉子劳力的队伍中逍遥。

“他的爹娘没给他找老婆吗?”那天夜里,在粉坊里,她问我们,“农村不是时兴早婚吗?”

她的眼在汽灯的强光照耀下,黑得发蓝。她使我们想起“小蟹子”。我们告诉她:他的爹娘在我们不是“狼”的学生后三月,突然失踪了,就像他的姐姐突然失踪时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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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在粉条作坊里,也是一个很黑的夜晚,也是深秋季节,天气有些凉但不是冷,我们村的粉条作坊开张了。下午在收获后的红薯地里放猪时,我们就知道了这消息,大家都很兴奋。“老婆”家那头花猪鼻子极灵,东嗅嗅,西嗅嗅,简直胜过一条警犬。它是“老婆”的骄傲。太阳要落山时,路边槐树上,金黄的枯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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