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部分 (第2/4页)

正德元年,河南汝宁府,李氏,夫亡,年十六岁,公婆欲将其改嫁其夫幼弟,执意不从,自刎而亡。

嘉靖九年,徽州歙县,白氏,二十岁丧夫,时年幼子两岁,矢志守节,其子后染时疫暴卒,卒年四岁,白氏遂投井而亡。

嘉靖十一年,徽州休宁县,方氏,二十三岁丧夫,吞金而亡。

嘉靖二十年,山西沁州府,苏氏,十九岁丧夫,矢志守节,侍奉家翁,后家翁病故,其父母欲使其改嫁,自缢而亡。

嘉靖二十三年……

原来这世上,有这么多种自尽的死法。只是这“嘉靖年间”为何这么长,令秧的腰间已经麻木,略微一挪动,人就像木偶一样散了架,不听使唤地朝前匍匐,她用手撑住了冰凉的地板。这一次,她没有力气再抬起头注视六公的脸。

“我真的,跪不动了。”一颗泪重重地砸在手背上。唐璞的声音不知疲倦地继续着,有一个字像雪片一样飞满了令秧的脑袋:亡。

“也罢。时候不早,大家都乏了。”六公挥手将先头那个婆子招进来,“扶她去隔壁歇着,明日接着念。你要知道,给你念的这些,都是朝廷旌表过的节妇。过去的规矩,填房继室都不予旌表——可是圣恩浩荡,自洪武年间,恰恰是在咱们休宁穆家的一位继室夫人身上,太祖皇帝把这规矩破了。往后,才有了你们这般填房孀妇的出路,要说你的运气也算是够好——那本册子才念完不到两成,你若生在早先,还不配有她们的归宿,最好的归宿,你明白吗,唐王氏。”

祠堂的后面是一个小小的内院,影壁两旁,有翠竹,新绿冒了出来,却还有枯黄的竹叶没能落尽,遮挡住了影壁西侧的小屋。令秧就被关在里面。一张旧榻,一个摇摇晃晃的矮凳,一张小炕桌被丢在屋角,摆着几个碗和杯子。破晓时分,竹影泼在窗户纸上。那婆子坐在矮凳上慢吞吞捶打着自己的腿,终于开口道:“我知道夫人睡不着,好歹闭上眼睛歇歇。天一亮,可就又不能清净了。”令秧抱紧了膝盖,往榻角处缩了缩,像是要把自己砌进身后的墙里,或者变成一块帐子上的补丁。她试过想要伸展开双腿,稍微一动,膝盖就钻心地疼。似乎不知道该拿这个僵硬的自己如何是好。她也不想跟这个看守她的老妇说话——人们似乎叫她“门婆子”,虽然相貌可憎,却也不曾为难她——可是令秧知道,眼下,她对任何人和颜悦色,都没有用。

“依我看呢——”门婆子的声音听上去元气十足,佝偻着腰,捏自己的小腿,眼睛直直地看住她,她有一只眼睛是斜的,裸露在外的一大片眼白呈现一种蒙尘的黄色,像是茶垢,“夫人不懂得守一辈子的苦处。别怪我说话粗糙,夫人未必做得到。”婆子熟练地盘起腿,把自己准确地折叠在了那张小凳子上,突然间成了一个诡异的神龛,“又没个儿女,也就没什么牵挂。跟着老爷去了,左右不是坏事。博了名节自不必说,省得熬往后那些看不见头的日子。夫人现在年轻,觉得活着有滋味儿——可是信我门婆子一句话,一眨眼,活着的滋味儿就耗尽了。等当真觉得死了比活着痛快的那一天,就由不得夫人您了。”

令秧不吭声,像是打瞌睡那样闭上了眼睛。门婆子随随便便地从那把破壶里倒出一杯看起来像是泡得过久的茶,再拿起一只粗瓷的碗,转身在屋角的水缸里舀了一碗水。“夫人?”门婆子将杯子和碗并排搁在炕桌上,也不管脏不脏,就将炕桌横到令秧面前的被褥上。“夫人若是想好了,就喝了那杯有颜色的。我跟你保证,喝下了,只需忍不到一个时辰的工夫,就什么都过去了。若是还没想好,就把那碗水喝了——等会儿还要再去祠堂跪着听训呢,不喝水撑不住的——我老婆子也没法子,长老们吩咐过了,只准我给夫人水,不准给吃的。”

片刻之后,令秧听见了关门的声音,她知道此时屋里只剩下了她自己,和那碗毒药。她怕,可还是忍不住睁开了眼睛——毕竟,长这么大,还没见过毒药是什么样的。捧起那杯子的时候胳膊都在打战,但是她还没有意识到那其实是因为饥饿。不然——先稍微用舌尖舔一下呢——她还是把那杯子丢回到炕桌上,还以为它会被打翻或者直接摔碎,但是它只是危险地颤了颤,像是转了半圈,就立住了。她从小就怕死了喝药,这跟那药究竟是为了治病还是为了死根本没关系。手抖得太厉害,洒出来的一点点弄湿了她胸前的衣裳,若是让嫂子看到了准又要数落的,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自然而然地想起嫂子了。一夜之间,成为唐家夫人的那段日子似乎已经成了一场梦,她的心魂又回到了童年去。

死就死吧。既然这么多人需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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