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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忆阿雅》(64)

我今天至为惋惜的不仅仅是因为失去了这个皮肤微黑、风韵迷人的姑娘,也不仅是因为一场热恋的失败,而是与之连在一起的那些深刻的误解和伤害。这伤害如果仅仅存在于我一个人的心中就好了,不,它是彼此的;它尤其关乎到我们整个的家族——那个光荣而又不幸、雄心勃勃却又一筹莫展、最后是任人宰割的家族。正是这种来自爱人的深深的伤害,才造成了我长久的、铭心刻骨的痛苦。这种痛苦他人无法理解。

作为那个家族的后来者和幸存者,为了生存和尊严,还有自身的禁忌,守卫隐秘正是我的权利,更是我不可推脱的义务和命运。

不过我现在常常设问的是,那个皮肤微黑的姑娘当时真的就没有权利知道那一切吗?是谁剥夺了她的这种权利?是一种血缘,一种时代的惶恐,还是因为她是柏老的女儿?今天看是再清楚也没有了:她还不是我眼中的“自己人”——显而易见,对于我来说她直到那时候还是另一种人,这正像柏老他们一直将我视为“异类”的道理一样。这就是血缘的残酷……

这个浑身散发着栀子花味的姑娘当时只有二十岁。那会儿她对于我、对于一个来自山野的青年一无所知,可以说什么也不懂。她不过是怀着合情合理的好奇心和刚刚萌发的一丝钦羡,与我越走越近罢了。在后来的时刻,在彼此难分难离的日子里,她自然而然地就要问到我的父亲。这一声平淡无奇的询问在我心中激起的波澜,她倒是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当然,我必须向她掩藏真实的父亲,而只说出义父——那还是一个相当寒冷和无情的岁月,我的这种提防毫不多余,后来事实证明也是如此。当她后来执意要与我一起去看那个山里老人时,我也只有一种选择,那就是拒绝。

我当时吐出“父亲”这个要命的字眼时,心里咯噔响了一下……我马上想到的是那个逃脱的夜晚,想到了我躲在山石后面的窥望——山坡上有一个模模糊糊的黑影,那是一座孤独的小石头屋子。是的,我的“义父”就住在里面,虽然我们从未见面。

我常常想象石屋里的老人。时至今日,经过了无数的风风雨雨,那座孤屋中的老人也许还在艰难地活着,或者早就不在人间了……

我这样想真该受到惩罚,因为这简直是对老人的诅咒。但这是我真实的想法。令我有些害怕的是,如果他真的死了,那么我将负有不可推卸的罪责:老人花掉了全部“积蓄”从海边买了一个儿子,而这家伙却在半路上跑掉了。这对他将是一次怎样的打击和侮辱,还有不可容忍不可承受的捉弄。我相信我的父母对这老人付了多少钱的事一无所知,只是那个尖下巴的中年人暗中得到了这笔罪恶的血汗钱。整个事件的可怕结果我直到现在还是不敢想象,只是为此而造成的自责、我对老人一生的亏欠,一直像磐石一般压在我的心头。

当年我在那片大山里逃脱、游走,留下的是一条多么苦痛的踪迹。那段岁月曾经是可怕的,它不堪回首——可现在不知为什么,当我真的回头遥望时,却常常产生出一种特别的留恋。它像那个孤寂的、未曾谋面的山中老人一样,既难以消失,又深深地诱惑。

从那个逃脱的夜晚开始,我就成了一个真正的“孤儿”——不仅离开了生身父母,而且还失去了一个“义父”。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忆阿雅》(65)

一场始料不及的流浪开始了。

有多半年的时间,我像一只野狗一样在大山里游荡。我曾给自己找了一个安静的住处,那就是被人遗弃了的看山小屋。小屋只有一半屋顶,露着天,角落里堆着一些柴草和一个破碎的锅灶。我把那个锅灶重新垒了一下,使剩下的一片铁能够勉强烧开一碗水。我在山里四处寻觅,只要找到一些零零散散的人家,就向他们伸手讨要。我无师自通地叫着“大爷大娘”,伸着一只又脏又小的手。余下的时间是采蘑菇。我在那片平原丛林中练出的本事帮了大忙。我采了很多蘑菇,在石板上晒干,然后送给一些人家、卖给山里的代销点,换来一点点钱,一些玉米饼和红薯片。我还讨来了火柴和烟。他们把我当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小乞丐,实际上我当时的处境比那样的乞丐更糟。我只能装扮成一个没有来路也没有去路的流浪少年。很久很久了,我吃的都是山里的野果、讨来的零碎食物。我随身的包裹里带了几件衣服,可又舍不得穿,因为我在等待,等待有一天把它们派上更好的用场。我知道自己在这大山里还没有立足之地,暂时什么都得忍受。我眼看着全身的衣服都撕个稀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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