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部分 (第1/4页)

看得出庵主已经很久没有回来了。室内倒还洁净,只有小小的三间。最大的一间在西面,里面有一张小桌,两把藤椅,一个小小的书架。有光喜欢的那些蹩脚书法和绘画整整悬了一墙。“静思庵”三个大字刻在一块棕色木板上,挂在茅屋正中。中间是最小的一间,放了几只没有上漆的白木凳,权作会客室。最东边的一间又小又脏,油腻腻的,里面有一个小灶,这是庵主和朋友自炊的地方。炊间摆了大小一溜瓦罐和瓷坛,逐一掀开盖子看看,里面有绿豆、豇豆、米面和干菜之类。我心中一阵感激:庵主是一个多么会生活的有心人!在这里住上一辈子大概也不会烦腻,浓浓的村野气让人沉醉。自从踏进庵内的那一刻,我的心就静下来了。

庵主把我送到这里,嘱咐了几句就走开了。

我成了暂时的“静思庵主”。我在宽敞的西间待了一会儿,又走到院子里。由于围了一个小院,这里什么嘈杂都没有,只偶尔听到一两声鸟鸣。我觉得奇怪的是,这个空无一人的小茅屋怎么没人光顾?比如说那些流浪汉,那些善于在夜间搞点什么的人,为什么不打它的主意呢?肯定是村里有人经管。因为我发现床上的被子好像按时晒过。这说明有人在料理这儿的一切。院子里还有一个手扳压水井。有了水,一切也就方便了。我按了按,发现压水井的手柄并不沉重,只几下,清清的水流就涌出来,然后顺着一个小水道往前,流入了靠近院墙的小花圃和石榴树下。

我在心里羡慕有光:从闹市乘车到这儿不过一个多小时,位置再好也没有了。这是一个闹中取静的佳处,在这里,一个人可以读书,可以沉入幽思遐想。

我觉得自己长时间以来的奔波、到处的行走,除了那种说不清的原因以外,再就是要躲避一种喧闹和纷乱,一种可怕的磨损和追逐。躲避,没完没了的躲避,人的一生就是这样度过——那个平原的小茅屋只是我的人生驿站。

我在想乖巧的“静思庵主”怎样拥有了这个地方。这里可能是他的祖居地,他在这里出生,尔后走进闹市。

我的出生地是东部半岛,是靠近大海的那片海滩,是芦青河流经的那片泻湖平原。

在那儿,我们一家也曾经拥有这样的一座茅屋。

血脉与传奇

那座茅屋的来历令人心酸。那是我的母亲和外祖母、我们一家人躲避苦难的一个去处。

很早以前我们家还在那座海滨小城,父亲和母亲、外祖母,全家人一起居住在外祖父那个有着玉兰花的府邸。是一场连一场的战争把这个美丽的住所生生毁掉了。父亲三十多岁时从很远的地方来到了这个小城,那是因为海滨丛林地带活跃着那支有名的队伍,他们与外祖父来往密切。外祖父从二十多岁起就是有名的叛经离道者,是全城第一个走出深宅大院的少爷。外祖母原是他们院里的一个使女,当年与外祖父双双出逃。两人一去十几年,当再次回到这座小城时,外祖父已经成了一位很有名望的医生。大宅院里再也没有了那个用拐杖捣地的老爷,没有了他当年望向儿子的愤愤的目光。最后的日子里老爷没有等来儿子,他认为正是这个不肖之子毁了他的一切:他的希望、他的基业。他曾经把一切都寄托在聪慧的儿子身上,可想不到这小子竟然为了一个女人疯癫。他最恨的是那个使女,是那个小妖精使儿子痴迷。他最后对儿子仅存一丝希冀:待其上了年纪,心中的火焰渐渐平息的时候,或许会顾恋一下这万贯家财,持续这一代又一代积攒起来的巨大资产和声望吧。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曙光与暮色(35)

世上真的会有一个人忍心抛弃这一切吗?这个大宅,这儿盛开的玉兰花——它们真的会对一个男人没有一点吸引力吗?

老爷想得不对。因为外祖父离去的原因不仅仅是为了外祖母。是这座压抑的小城让他厌弃,而远方,大海另一面吹来的风,还有湛蓝的天空和白云,都一齐在诱惑他。于是,那天深夜,一艘白色客轮载着心气高远的外祖父和娇小美丽的妻子远航了。

要不是后来外祖父突然决定要返回海滨小城,那么一切都该是另一个样子。外祖母没有半点怨言,尽管她心中盛满了恐惧。她还记得老爷那双鹰一样的眼睛、那“咚咚”捣地的拐杖。她特别忘不了的是老太太手里那柄雕花捶布槌:恶狠狠扬起,只一下就把她的头打破了。她头上一生都留下了一个大大的伤疤。她险些为此送命。她有一头浓密滑润的乌发,是这秀发遮去了那个疤痕。她伏在男人怀里轻轻泣哭,外祖父的大手抚摸着她的头发,两人一声不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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